她带紫蕊前来,原是试探,原是验证,原是想给对方最后一个机会,原是想万一真是那样,也让紫蕊亲眼看见交代,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带紫蕊回去,谁知道她如此心痴,而他,如此狠毒。
“陛下陛下”紫蕊喘息着,摸索着她的手,景横波轻轻伸过手去,给她握住,两双手都一样冰冷,沾着血迹,她心中掠过一缕悲凉,想着越华美饱满的人生,一旦落雪,越寂寞苍凉,那些热热闹闹拥在她身侧的人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离去,似雪泥上飞鸿的爪,留一抹痕迹,再被新雪冰冷地覆盖。
“我对不起您当年,静筠背叛,翠姐死的时候,我暗暗发誓,这一生一世,绝不会背叛您,可如今”紫蕊的泪落在景横波手上,一滴,一滴。
此刻,只有泪是热的。
“是啊,”景横波牛头不对马嘴地道,“那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啊”
紫蕊唇角绽一抹惨淡笑意,忠义和爱情不能两全,当她忽然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她只能选择自戕,这依旧是一种背叛,她该留住他,等待女王的到来和制裁,而不是挥刀入胸,用自己的性命绊住女王追索的脚步。
至此刻她无颜面对,只能以死救赎。
“我的罪只能下辈子再向您赎了”紫蕊轻轻道,“现在我能赔罪的,只能是最后一个秘密您还记得当年在玉照宫,您曾经为我和国师争执的事吗?”
景横波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是她和宫胤第一次最为激烈的冲突,当时宫胤似乎把紫蕊错认成了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事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紫蕊,她强硬救下紫蕊后,紫蕊当即发誓除非死,绝不泄露半句,事后确实也一直守口如瓶。
如今,紫蕊死亡在即,终于打算说了吗?
她却已经没有听的心情了。
所谓秘密,知道又如何?从明城那里已经知道了许多,皇图绢书都被她毁了,而宫胤,也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便知道再多秘辛,也挽不回她所承受和所损失。
紫蕊似乎也在犹豫,这时候说这些,其实对于女王,已经不能算是安慰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低声道:“那天,右国师和我,说起明城女王。说起了前国师他说,是他当初假借卜卦,接回明城女王,是为了补偿她,因为,前国师的死,确实和他有关。”
景横波微微意外,转头看她。
“因为,当年左右国师之争,到尾声时,前左国师败局已定,明城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的麾下,似乎更加听右国师的话,害怕将来他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便起了借势铲除右国师的心,右国师发现之后,碍于明城父亲对自己的恩情,不便下手,却在前左国师临死反扑的时候,带领属下避了开去,间接导致了前右国师的死”
这段话听来拗口,景横波倒明白了,也就是明城的父亲忌惮宫胤,想要狡兔死走狗烹,宫胤不想恩将仇报,也就顺水推舟,令他死于政敌反扑之手。
只是他因此难免愧疚,便很花了心思,接回了明城,补偿自己对她的伤害,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内疚心理,他才会着了善于伪装的明城的道儿。
“右国师告诉我,他和明城当初的婚约,根本就是明城自己放的风,他之前就没有想过娶明城,之后,更不可能”
景横波微微苦笑一声,想着宫胤那时候那种性子,这句话也相当于表白了吧,难怪他后来发现认错人之后,那么雷霆大怒。
如果当时自己听见这句,也会心花怒放吧?可惜,迟开的花儿,最终开在了雪和血里,永不复当初艳美。
“国师还说,”紫蕊轻轻喘息,字字艰难,“说大荒局势复杂,六国八部地方包围帝歌的奇怪格局,本就是开国女皇的故意设置。因为龙家的诅咒,皇位不能由她的子孙继承,她便对后世继承者没有任何好意。所谓转世,所谓傀儡,所谓十四部包围中央,都是为了限制大荒代代王权,好让她的子孙,将来有机会从江湖之外,打回帝歌之中而且传说中的皇图绢书,神秘地宫,都不过是开国女皇用来转移历代掌权者注意力的障眼法。女皇地宫里是空的,就放了一部绢书,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女皇运出帝歌,其中就有当初她集合天下能人异士,搜集的各种秘法孤本,关于如何改良人的体质,如何打造凶猛绝伦武力超强的怪物和工具,如何激发人体的潜能等种种异术国师当时说,历代女王被这所谓皇图绢书,女王地宫秘密吸引,为此葬送性命的,比比皆是,让你如果听见类似的谣言,不要轻信,记得要保护好自己”
“他”景横波抿抿嘴,听见自己声音空空的,“有没有说女皇的地宫秘本,究竟流往何处?”
“没有国师只是说,他追查多年,已有端倪,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代的女皇后代,就会有所动作,所以您您一定要小心小心桑侗”
“桑侗?”景横波诧异地重复一句,实在没想到,怎么事情又和桑侗扯上关系了。
紫蕊没有回答,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道:“陛下,天好黑夜好冷你要你要多穿些”
景横波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转头看见屏风后榻上,一件霞帔熠熠生辉,似彩霞般耀亮全殿,那该是铁星泽为紫蕊准备的衣裳,或许,她今夜就是来试这沉铁王后大礼服的。
携欢喜而来,碎梦魂永归。
她略微犹豫,终究伸手取过,披在了紫蕊身上。
紫蕊苍白的手指,立即抓住了霞帔的边缘,她抓得如此用力,近乎痉挛,霞帔上金线红宝绣成的凤凰扭曲似折翼,一点猩红的血迹,落在那凤凰以黑曜石镶嵌的眸上,如一滴泪,一闪不见。
“紫蕊,咱不嫁了,这就回去,”景横波揽着她,轻轻道,“傻女子,这些臭男人,无情无义,哪一个值得咱们用命去护?咱回去,读书,绣花,玩遍天下,穿尽这世上最好的时装,等到遇见真正的好男人,我亲自给你设计最美丽最华贵的婚纱,保证你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前提是这回这男人,你给我时间,让我擦亮眼睛,好好给你找,好好给你把关,咱不急,不急,还有大把的好年华”
风旋得急,携了漫天的雪花,卷入殿中,将烛火扑灭。
殿内幽幽的暗下来,隐约血色如红色地毯幽幽闪光,在那一片暗红的色泽里,有相拥的女子,一个轻轻细语直视前方,一个淡淡微笑,垂下眼眸。
天地在这一刻悲风呼号,窗外的雪落在眉尖,大荒历三七三年的冬,在这一刻,无声到来。
雪路从视野这头,蔓延到视野那头,其实没有尽头。
因为尽头就是雪山。
景横波仰起头,雪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却线条峻拔,显得分外孤清冷峭,山势笔直向上,似一柄将要戳天的刀。
身后有响动,她回头,下车来的是耶律昙。
耶律昙自从强力挣脱许平然的吸功,便受了极大的反噬,养了很久身体都未恢复,然而此次他坚持要来。
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别人更熟悉雪山的道路,景横波知道他其实是雪山的忠诚弟子,然而耶律询如的遭遇,终究让他失去了对雪山最后一丝情分。
景横波默默看着眼前银色的山峰,很多次以为自己会来,最后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追索到雪山。
她握紧了掌心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支录音笔。
几次三番出现桑侗的名字,让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火马车狂奔于玉照广场,在那马车上,被挟持的她为了自救,曾经让桑侗对着录音笔,留下她最后想说的话。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便将这录音笔给忘记了,直到这名字从紫蕊嘴里吐出来,她才令人飞马回帝歌,找到了那个录音笔。幸亏当时她已经把录音笔给关了,宫胤又一直严密封存着她的东西,之后她回帝歌后心绪不宁,也没把玩过自己的现代玩意,这录音笔,还残留一点电。
她听完了录音笔里的留言。
是桑侗最后留给桑天洗的话,话很短,并无母子亲昵,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天洗,你有父亲,就是你一直称为师傅的那个人。”
“所以,雪山是你的。”
“而我,一直想把天下也夺来给你,因为那个女人,她想要的是天下。”
“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了你父亲,还要抢这天下。她想要的我都不想成全,所以我让人抢走了她的儿子,而这天下,眼看我是不成了,或许,你可以。”
“做到这些,再杀了景横波宫胤和那个女人,你就算是为我报了仇。”
“此刻,你会在哪里看着我?很欢喜你没有出现。”
“我和他的儿子,本就该如此优秀,绝情冷性。”
“不必祭奠我,不必给我收尸,不必理会桑家,你的天地在更远的地方,我在更远的地方看着你。别让我失望。”
“天洗,保重。”
一路向上,似在攀天。
有耶律昙带路,传说中的天门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关隘和抵抗,耶律昙也很诧异。发现很多以前有天门弟子守卫的地方,现在都已经被撤走了。
景横波在雪山附近本来就留有军队,据他们说,雪山曾有过两次大的变动,之后雪山附近村落纷纷迁徙,而雪山上的人数,观察下来,也少了很多,近年来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见人踪。
景横波知道这变动,就是当初许平然下山,以及在帝歌失败后再次上山导致的。第一次下山,许平然带走了多年来以秘法培养的怪物军团,惨败于帝歌,在和裴枢长达半年的消耗战中,几乎死伤殆尽。之后再上山,遇上慕容筹重掌大权,夫妻反目,争斗后许平然失败,只得又带了一批亲信子弟下山,接连两次内耗外损,天门实力大损是必然的。
身后似有风声,景横波回头看了看,只见一抹紫影摇摇荡荡在天边掠过,便知道紫微上人还是来了。
只是老怪物越发的老怪物,根本不露脸,连自己几个徒弟都不理会。
景横波也不想勉强他,这些日子以来,谁心里没留下几个鲜血淋漓的伤疤,打下几个无法自解的结?
行到半山处,似乎已经没有了路。再向上看,似乎上头有一截瀑布,瀑布之上,则是皑皑的雪。
面前是巍巍山体,山体中有洞,原先似乎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间洞,但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着。
耶律昙在门前驻足,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原来是最简单的火洞啊”
七杀上前摸了一阵,大呼小叫地说根本没有缝隙,这是一块整铁,而且是最重的海底玄铁,这么大一块,足有数万斤,浑然嵌入山体中,根本无法推开。
没有机关,没有陷阱,没有大片的弟子结阵来挡,却将最后一条通道就这么堵死,天门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简单粗暴地拒绝任何访客。
景横波很诧异,难道天门打算从此闭关自绝,自家的人也不出来吗?
所有人摸了半天,才在门上发现一个细小如发丝的孔,景横波瞪着那孔无语,这么细的孔能插进什么?发丝?这点小孔就能打开这万斤巨门?
裴枢沉着脸道:“大军火炮拖上来也未必轰得开,何况火炮根本拖不上来。”
耶律昙盯着那门,久久不语。良久忽然道:“我有办法开门,但是,希望各位暂避。”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一路来他带自己等人绕开关卡走捷径,并没有任何遮掩之态,此时却忽然忌讳起来,这门有什么不对吗?
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想想,点头,示意大家退后。
走开时她看了耶律昙一眼,那少年正注目着那门,冰晶似的脸毫无表情,静若磐石,发丝却在无风微动。
她忽然想起当初耶律家大院,冰棺中的少年,静静躺在缭绕的冰雾白气之中,安详若死。
仿若便是此刻神情。
这联想不大吉祥,她甩甩头挥去,忽听身后耶律昙道:“祁堂兄,麻烦留一下。”
耶律祁愕然回首,景横波想着耶律昙和耶律祁这两个堂兄弟,或许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带人先离开。
在转弯的山道上等了一会,没听见门开启的声音,却见耶律祁走了回来,景横波疑问地看着他,耶律祁脸上的神情比她还茫然,道:“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请我帮他看看他的水囊,说怀疑有毒,我查看过了,没事。”
景横波听着,也觉得古怪,忽听轰然一响,那边七杀跑过去看,欢呼道:“开了!开了!”
景横波颇有些惊喜,快步过去一看,果然那严丝合缝的巨门,正缓缓向下陷落,露出可供一人来去的缝隙,但依旧看不出门是怎么打开的。
耶律昙盘坐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是那个脸色和神情,淡淡地看着他们,道:“进去吧,里头是天门的火熔洞,直走,不要进入旁边任何的小洞,之后再过一片冰湖再向下,看见山谷,便是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开这门很耗力气,我得休息一会。但你们需要抓紧时间,这门一开,里头就应该有准备了。”耶律昙摇摇头。
景横波转头看看,正想安排谁留下来给他护法,耶律昙已经又道:“雪山禁制其实很多,我刚才带你们绕开了而已,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过来伤害我,你们先走吧,我需要静心调息一会。”
景横波看他神情执拗,也知道天门弟子都这德行,冰雪骄傲,不愿被人看见衰弱之态,好在这一路过来,确实无人,她只得道:“如此你保重,如果伤势不能支持,就不要进去了,寻个地方好生休憩,回头我们来接应你。”
“不必了。”耶律昙摇头,看向遥遥云天之外,“我应该不会再进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等你们。这一路,算是我对询如救护之恩的回报,之后,江湖不见吧。”
“那么,”景横波深深看他一眼,“保重。”
耶律昙默然,至始至终,他始终看向天边,那边一抹薄云如带,正缓慢正大片云团中挣脱。
直到景横波带着人消失在山洞深处,他才慢慢转头,垂下脸。
淅淅沥沥,地面顿时多了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他喘息几声,慢慢摊开一直握紧的手掌,掌心里,一枚细长的金针血肉模糊。
天门特制的金针,只在内门弟子体内盘桓,用以助弟子“绝情忍性,成就神功”,一生无法拔除。
唯一拔除的那个,是先慢慢逆行金针,逼近心脏,最后在无奈情形下,金针碎裂冲体而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他,在刚才一霎,看见那细孔,便知道了这门的唯一开启方法。
一条命,最大的牺牲。
他垂着脸,轻轻喘息,唇角一抹骄傲而又惨淡的笑意。
天门历史上,第一个瞬间强力拔针的成功者。
针早已和经脉血肉相连,强力拔针那一瞬,经脉俱碎,五脏全毁。
所有内门弟子都知道的事,所以这么多年,哪怕日日忍受痛苦,也无人敢于尝试,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惨烈。
死亡并不可怕,历经痛苦的死去,才需要勇气。
世间最大痛苦,他承受过,并成功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喷出碎裂的血肉,那是破碎的内脏,死亡近在眉睫。
他却笑得越发骄傲。
天门,毁了我一生也毁了无数人一生的天门,你们终将失败。
当耶律祁走进那溶洞通道之后,天门注定将荣光不在。
许平然,告诉我,你一生的寻找,一生的骄傲,如果毁掉了你一生为之牺牲一切的天门,你在阴曹地府,会是什么感受?
我会亲自下去,问问你,顺便告诉你,这是我为询如报仇的方式。
死亡前的笑意如此快意。
那晚,屋瓦霜凉,他在屋顶上,看见耶律祁和许平然的最后决战。
看见耶律祁撕破的衣襟,看见许平然最后一霎的震惊。
看见他下腹的红色云纹,和她最后的自断心脉。
作为许平然的入室弟子,他自然知道那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一霎震惊,才知雪山真正的传承就在眼前,才知那一刻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所以一路上雪山,他准备了春药,在刚才,放进了水囊,留下了耶律祁,并在他衣襟上做了手脚。
嗅过那水囊的耶律祁,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发作药力,到时候,会很有趣吧?
当慕容筹知道耶律祁身世,当耶律祁知道自己身世,天门,会发生什么变化?
得知自己杀了亲生母亲,耶律祁会好好接受天门吗?
母子相残之后再父子相残,天门还会有未来吗?
许平然,你牺牲一生幸福得来的天门,因此而毁,你在地狱里,也要睁开眼睛吧?
耶律昙仰起头,疯狂地笑起来。
笑得快意,笑得狂放,笑得恣意舒朗,似要将一生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笑尽。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
他体质特殊,自幼便是家族希望,为了令他更加接近天门弟子的品质,好顺利通过天门的考察,他从小就被要求不苟言笑,不露情绪,冰雪心性,不染世俗。
而家族为他安排的环境,也如雪洞一般,孤寂、清冷、没有颜色、声音、气味和红尘里拥有的一切。
唯一的鲜亮,就是那个早早瞎了眼的女孩,不恭敬,不畏怯,不谄媚,不接近,却会在冬夜,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红枣茶,和他说这红枣手捏了特别光滑饱满,一定很红很亮。
他盯着那确实很红很亮的红枣茶,看那已经永远不会看见红色的少女,眉飞色舞地描述那般感觉中的红亮,彼时她并不知道,她的脸颊也是红亮着的,是寒酷雪夜里熠熠的光。
她也不知道,他以前从不沾别人用手碰过的东西,却在那样冒着热气的冬夜,一口一口喝下她捏过的红枣煮的茶。
喝下的是红枣茶,还是温暖,还是依恋,还是心深处对那般倔強火热的向往,也许只有他知道。
询如,询遍人生,丹心如故。
他缓缓闭上眼睛。
询如,对不住,这样的报仇方式,也许终将伤害你最疼爱的弟弟,可是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
这世间寒酷寂寥,从今日起,我和你都可以抛掉。
从今日起,那朵只开在夜色中的昙花,只陪在你的灵魂之旁。
只能是我。
因为,询如,懦夫不配纪念你。
穿过溶洞,再过冰湖。
依旧是景横波这一行人。
熔洞暗热,脚底一层层苍白的灰,时不时还有白灰从旁边的小洞中卷出来,扑在人的衣襟上,粘粘的拂不去,景横波手指沾上去,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心想,这不会是人的骨灰吧?
所以她只能快快地走,现在别说耶律昙告诫过不要走岔路,请她进旁边小洞看一看她也不肯。
七杀对着旁边小洞探头探脑,时不时点评说某个洞气流特殊,适合修炼什么功法,但也没见他们去任何岔路。
出了熔洞,就是冰湖,冰面一平如镜,隐约暗红色道零落,冰湖旁树木虬结的枝干上,满是剑痕和血迹。
过了冰湖,向下山道,走了一截,山道正中,一间不大的木屋。
此刻木屋前有人。
一排衣衫如雪的天门弟子,静静立在门口,看见众人,并无意外之色,当先一人长揖道:“贵客远来,天门上下幸何如之。今日恰逢天门宗主传承大典,我等奉宗主之命在此迎迓,并恭请贵客咸与盛典。”
“好巧。或许说不巧?”景横波从伊柒手边取过一个瓷罐,道,“我等今日,特意前来送贵门宗主夫人骨殖,却不想贵门今日有大喜事,这不是被我等冲了喜气吗?”
瓷罐里是许平然骨灰,她死后尸体毒性全面爆发,周围草木尽死,景横波害怕她深埋依旧会给人带来祸患,便下令焚了,这次来雪山,顺便把她骨灰带了来。天大的仇,人死便灭,总得让她葬回她的地方。
天门弟子们齐齐一怔,神色复杂,互望一眼,道:“不敢,多谢贵客携回夫人遗骨。请。”
景横波也不客气,坦然入内,她大大方方来,天门大大方方接,那就见招拆招。
进入木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木屋很简陋,中间是客厅,对开的门,穿过后门就是进入山下山谷的通道,两边各有一间屋子,都紧紧闭着门。屋子十分昏暗,隐约有种奇异的味道,那是药物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让人想起施刑的场所。
光线迷离,气味迷离,雪山弟子走入这屋中后,神色也显得复杂,带几分畏惧几分苦痛几分抗拒,暗影里连眼神都似暗沉几分,景横波突发奇想,这里不会是那见鬼的金针施术之所吧?
她快步走过了木屋,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决定回来时顺便烧了。
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一处山谷,正如描述所说,山顶是冬,这里是春。一片绿草茵茵似要蔓延至天际,一泊湖水如最澄净的宝石,在雪峰倒映下呈现几种色泽的蓝,墨蓝、天蓝、湖蓝、水蓝,泾渭分明,层次鲜丽,雪峰拥簇在湖底,似天地玉架,架入水中。
山谷尽头有原木的小屋,清净而淳朴,野花繁盛地扑入眼帘,集齐这天地间的色彩,再和那雪峰顶头的一抹虹呼应。
景横波驻足,心中微微诧异,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见一座华丽高远的冰雪宫殿,或者森冷严肃的巨石建筑,感觉那才符合许平然的风格,没想到这里的风格,如此田园质朴,充满了隐居山野气息。
随即她若有所悟,或许许平然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另一个人,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草地边很多人,高高矮矮,都衣裳雪白,脸容平静,并不对贸然来客多看一眼。
人群中央,有两人转头向她看来。
一人中年,面如冠玉,长眉入鬓,却一头白发垂落至地,这白发看得景横波心中一痛。
当然不是为他而痛。
另一人年轻许多,在场的人中,唯他一人着黑袍,一袭银黑相间的大袖袍,束古银腰带,佩古银镶黑曜石冠,一张脸玉石般峻刻,眼神却流动如大地上奔腾的滔滔长河。
他身边赫然站着天弃,不过现在的天弃,竟然是女子打扮,而且整个轮廓已经柔和了许多,看样子已经经过了改造。
景横波看也不看天弃,对中年人一瞥而过,看了看中年人手上捧着的白色玉玦,目光落在了年轻黑袍人的身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打断了你的好事,嗯,你换下斗篷,看起来还是不像人。”她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对不住了。桑天洗,或者,我该叫你铁星泽,再或者,简之卓?”
对面的黑袍男子笑了笑,声音温柔地道:“在下名慕容泽。”
“铁星泽,”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紫蕊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泽又笑了笑,道:“她是个好女子,但也是个傻女子。”
“是傻。”景横波面无表情地道,“以为你真心要娶她,以为你是桑天洗你只是想报家仇,同情你,放走你,拿命来阻挡我保护你。却不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沉铁,你明白现在一个沉铁不是我对手,你要的是回到雪山,掌握天门的所有大权,再试图和我一争天下。”她微微仰起脸,“如果不是她说起桑侗,如果不是我听见了桑侗最后给你的遗言,我一时还想不到雪山。就会给你时间,继续在雪山发展壮大。然而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天意,天意不会成全你,铁星泽。”
慕容泽也似乎没听见她最后的话,柔声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铁星泽?什么时候知道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
“很早。坏事做多了,总有蛛丝马迹。回头想想,当初帝歌最早遇见你,是桑侗的火马车事件,当时你从城门外进来,被我拦下求你帮忙拦马车。然而,你没能全部拦下来,更重要的是,那天,桑侗说要送大少爷出帝歌,你当时是已经被送出去了吧?但你却没有继续向外走,你改换身份,继续回到城里,你本就不是你母亲能掌控的。”
慕容泽微笑不语,一脸倾听神情。
“之后,赵士值夫人被杀事件,你在场;刹那照相馆之前浮水太尉被刺事件,你也在场;明城落水时,你在宫中;所有导致我后来被逼宫被背叛的事件,都有你的身影。”
“你唤醒了明城,告诉了她关于地宫和王室的秘密,面授机宜,教她怎么对付我;你联络帝歌文武百官,结成反对我的同盟,和耶律祁谈判的是你,逼宫那夜,在廊下射出一箭的是你,最后我流落于帝歌时,通知成孤漠来追杀我的,是你。”
“我怎么记得是我最先赶去,在百姓家中救了你来着。”慕容泽微笑。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否认什么。
“你是来救,还是来看情况的?”景横波冷笑,“当时,七杀他们已经到了!”
慕容泽眼光流动,笑而不语。
“还记得那年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真心话大冒险吗?”景横波轻轻道,想起宫胤在落入琉璃沼泽之前,忽然提起那年三人对酒。
有些事沉潜在记忆中,对景之时,轻巧唤醒,轻轻一揭,便揭破血迹犹自殷然的伤疤。
慕容泽感叹地道:“那可真是好酒,不得不说,宫胤对你,真是毫无保留。”他轻轻一笑,“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景横波听见这话,心中便是一刺,咬咬牙压下,平静地道:“当时问你三个问题。现在想来,你早已把答案告诉我了,是我自己傻。”
“哦?”慕容泽眸中笑意不减。
这一刻心中绞痛,三个问题,三个答案,在心中滚滚流过。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皇城烟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为什么单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记问你,哪一年。”
“你说哪一年呢?”慕容泽笑吟吟问。
“桑侗死的这一年。”景横波道,“而皇城烟火,不是指庆祝的烟火,而是桑侗驾驶的火马车,在玉照广场爆炸的那一刻,产生的火光如烟火。”
“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临天下,想要我死。”
“最恨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
慕容泽轻轻舒口气,摇摇头,“简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个身份,十分低调,并没有借这个身份,对你做什么。”
“那是一个猜想。一个组织里,特别突出的人,往往来历神秘,而且行事风格一脉相承。我对简之卓一开始没怀疑,直到看见后来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场所,就想起了当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这种风格,实在很熟悉,所以我怀疑简之卓也是斗篷人一个身份,他潜伏玳瑁,本想通过掌握十三太保组织的力量,进而掌握玳瑁江湖,结果被我打乱了计划,干脆放弃。确认这一点,是我后来问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后,简之卓有无出现,有无动作,她说没有,那时我就基本确定,简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个身份都猜出来了,何不早杀了我呢?”
“不,怀疑很早,确定却很迟。当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诱饵,等待你去救她,结果她终于逃了出来,那时我对你的怀疑已经很浓,但是我在等宫胤的动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还觉得你对我们虽然处处下杀手,却似乎也一直没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确定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看清楚再说,然而”景横波一下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这一拖延,事态变化始料未及,到头来再说后悔,不过是给自己狠狠一刀。
“因为我要留着你们,才好拖延着不回雪山受许平然迫害;因为我需要你们消耗许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稳接过天门之位;因为我要等着你们两败俱伤,最好你们杀了许平然,才好高枕无忧地继续发展啊。”
景横波没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许平然在等宫胤登基,好破了当初龙应世家那个诅咒;他也在等许平然被自己等人杀死,好顺利接手雪山。
慕容泽笑起来,“不过,你说我留手,倒是谦虚了。到后期,许平然帝歌战败后,我确实没有再留手,是我难以再撼动你们。所以我也错了,早在一开始,就该不顾一切,弄死你们的。”他不断摇头,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铁星泽,还是桑天洗,还是慕容泽?”景横波凝视着他,“真正的他们呢?”
慕容筹忽然挥了挥手,那些白袍人无声退下。雪山宗主走了过来,眼眸深深。
“慕容泽就是桑天洗。”他平静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会有另一个身份。”
“是吗?”景横波笑,微带讥刺,“只是因为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筹玉石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慕容泽脸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听过我母亲留给我的话,应该是从她话中推测出来的。”
“桑侗未婚先孕,却没受到家族处罚,甚至成为家族这一代的大祭司,呼风唤雨。这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样的私情甚至不是耻辱,是荣耀。也正因此,这位大少爷也没受到任何歧视,受到母亲的无限宠爱和推崇,敢以天洗为名,何等气魄,他的父亲,又怎么能是寻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为她是大祭司,而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开国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当然,你桑天洗能会这许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这父亲,从大房那里得来,贴补私生子来着。”
“请不要口口声声私生子。”慕容泽淡淡道,“我父亲认识我母亲,在许平然之前。”
“只是为了宗门大业,不惜抛妻弃子,隐瞒身份上昆仑,和昆仑小师妹勾结,毁了昆仑,由此完成了宗门任务,接任宗主。”景横波垂眼,对手中许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听见了?这世上万事循环,因果永在。背叛爱情的人,终将被他人背叛。”
瓷罐无声,只有风在呜咽,不知道是在低笑还是在哭泣。
“我还是没明白铁星泽是不是你。”景横波道,“那个和宫胤自幼相伴的铁星泽,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那天,在沉铁城门口,你说,童年和青年,变化是很大的。”慕容泽道,“我下山时,正逢各国各族质子进京,我曾和他们把酒言欢,无意中发现铁星泽和宫胤的特殊关系。为了日后更方便地行事,我决定借用这个身份。我禁锢了他,获取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和资料,用他的脸皮制作了面具,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成了铁星泽,对着镜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铁星泽。更不要说原本铁星泽身边人,他们根本认不出来。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间,本就变化最大,宫胤又怎么能确认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说,一个前赴帝歌为质子的不受宠爱的部族王子,谁有必要假扮他?”
景横波默然,时间的跨度,会让记忆模糊,如果现在有个人,说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顶着一张似曾相识已经成熟的脸,说着那些彼此才知的旧事,她也会自然而然认为那就是发小。
在这样的记忆核对之后,就算有稍许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远的理由来补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筹一直很少说话,偶尔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来,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当初宫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难女王擅闯我山门之事,女王若无他务,还是请就此移驾吧,我雪山宗门传承,吉时将至了。”
“是哦,”景横波哈哈一笑,“我问完了,就该滚了。而这些年来,你老婆儿子,数次三番对我和宫胤追杀暗害,就这么几句解释,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筹面无表情,“都说女王勇毅聪慧,在本座看来,勇毅太过,聪慧不及。难道女王今日带着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门吗?我天门虽然实力大损,但似乎也不是你这阿猫阿狗几只便可以倾覆的,女王随意犯险,亲身入我宗门大典,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够留下你吗?”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会和朕说这许多废话了。”景横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惮的不是我,不是吗?”
慕容筹脸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这可不是女王挑衅你世外宗门,”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这是昆仑宫,时隔三十年,要向幕后黑手九重天门,讨个公道。怎么,不可以吗?”
慕容筹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没经过那多年禁锢,如若没被许平然伤了元气,他并不惧紫微上人,然而此刻,这天门上下,能够抗衡紫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早年在昆仑,紫微就是诸师兄弟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个,如今世事更替,他闲云野鹤多年,心无旁骛,功力必然更加精进,而其余所有人,为宗门事务和争权夺利牵绊,都已经在倒退。
就算其余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让紫微折损了雪山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那你要怎样?”他打算听听景横波的条件,当然,如果要求交出凶手,那就大战一场吧。
昆仑和宗门多年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战,一战定输赢。”景横波干脆地道,“不论生死。”
这下连裴枢都没料到,裴枢立即道:“不行!”
七杀纷纷嚷,“代表昆仑出战也轮不到你,我们先!”
众人神情都很紧张,景横波早已没有了明月心,实际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对方又对她的异能了如指掌,她要如何赢?
“车乱战么?”慕容泽微笑,“或者可以七战定输赢。”
“谁怕谁,来!”七杀气吞山河地捋袖。
景横波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慕容泽就是为了搅浑水,一旦一场变成七场,就算紫微上人下场,天门这边想赢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赢。”
她缓步上前,对着慕容泽微笑一礼,“昆仑宫门下弟子景横波,请天门少宗主慕容公子,赐教。”
四面白衣人微微骚动。
女王没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昆仑宫门下身份,请战天门这一代宗主,这在世外宗门的规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慕容泽一旦拒绝,就再无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横波来之前,早就问过这其中规矩。
慕容筹至此也无话可说,退后数步,让开场地。
生死仇敌,对望。
他给她带来了无数无法忘却的深刻伤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里,景横波忽然笑了。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微笑,这一笑,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画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间漫漶,过春春花发,过秋秋意满,越过寒冬,连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烧。
所有人都听见她轻轻道:“慕容泽,当初,在翡翠边境山崖上,你推落马车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伤都好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伤位置很下呢,你还好吗?到现在还没成亲吗?有过女人吗?没有女人赶紧的,也和你父亲一样,早早生个私生子备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纪越大伤势发作,这辈子绝后了,这天门,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