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安在九月初六回到京城。
他离京时草木还有些绿意,团簇在枝头的桂花向行人招摇着,毫不吝啬地吐露芬芳,而今日归时已经绿衰红损,颤巍巍地挂在枝桠上,风一卷就如落雨般飞下,变做行人脚底残片。
唯有不知世事的幼童快乐地追着落叶满街乱窜,把它们堆成一小拢,欢呼着扑进去打滚,沾了满身碎叶,被家里人揪着衣领拎回家去教训。
应承安经过平南坊时看到了正在修建中的平南坛,祭坛高数十丈,四周戒备森严,他不过驻足遥遥看了一会儿,便有兵卒上前询问,被说是随侍,实则监视他的千机营禁卫拿着令牌喝退,警惕地站在离应承安三五丈的位置看他。
“摊丁入亩”之法的推行在扶风城方兴未艾,正是欠缺能谋事的人手之时,吴沛准备抛弃在扶风城置办的家业,自然要先将得用之人遣走,而扶风城驻军与豪族地主各有首尾,不堪任命,因此千机营仍留在扶风城中做事,其中与应承安一道回京的只有王壮实和他的两个下属。
王壮实收起千机营的令牌,抬头看了一眼正往西沉的太阳,催促应承安道:“天色将尽,怀义王尽早入宫复命为宜。”
兴都宫在京城正中,与毗邻南城门的平南坊相隔近五里,内城无事严禁纵马,以应承安的脚程确实要走上一阵,因此他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绕过走在前面的一伙行商,向兴都宫走去。
他仍是做“师长宁”的打扮,无需再为隐瞒身份另开宫门,便也与宿抚的臣子们一般经由万民桥入修德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宫廊,再转过三座宫阙,站在他书房门外等候召见。
入宫前邵光誉朝他告了个罪,借着街角阴影身形一晃,消失在几人眼前。
陪同应承安入宫的只有同样需要向宿抚复命的王壮实,他请禁卫代为通传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应承安的面色,发觉他好像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段落差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挂在门左的木牌,神色中显出几分好奇。
片刻后前去通传的禁卫回转,唤王壮实入内。
在书房门外等候宿抚召见的除了刚从扶风城回来的两人,还有一个应承安的熟面孔,来得比两人都要早,不知宿抚是什么安排,至今没有召见他,闻言忍不住转头望了王壮实一眼,发现是个武官,就又将目光转向应承安。
裴意致见了应承安形貌,心头毫无来由地一跳。
他一时想不通自己为何看这位不着官服,做风流雅士打扮的世家子眼熟,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向应承安走了过来,准备再细看一二。
王壮实的身影被合拢的门扉挡住,应承安偏头看了看凑近的裴意致,没有作声。
他早先将裴意致做自己的储相,自然是常有君臣同室而处论事之时,只怕一开口就叫裴意致认出他的声音,横生枝节,有心想要避开他。
却不知裴意致看他一眼就心生疑惑,再仔细打量只觉处处是破绽。
亡国君的仪态是被日积月累地打磨出来的,早刻在了骨血里,便是有意克制,举手投足之间总不免带出一点痕迹,素未谋面之人见了还好,与他相熟之人想要分辨出来并不难。
裴意致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就找到了眼熟的来源,但迟疑良久才敢确定此人是应承安。
他不禁左顾右盼,而后隐蔽地长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梅花何时可入酒?”
宿抚书房门前的规矩并不森严,除非有私相授受之嫌,在外等候他召见的官员偶尔交谈两句,只要不扰他就无妨,也不会有禁卫雁探等人不错耳地听着。
裴意致在卢天禄失了圣心之后常被召见,对这些规矩早已轻车熟路,一句问完生怕应承安避而不答,又飞快地添了一句。
“窖中老坛刷洗如新,”他暗示地说,“只待已许之酒。”
这勉强能算是个许诺效忠的语句,应承安的目光从挂在门边的木牌上挪开,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坦诚来讲,他是不希望诸如裴意致这类施政能利民利国的干吏卷入新旧两朝之争的,但人都有私心偏好,也不是他能劝阻的。
应承安嘴唇微微动了下,正要劝走裴意致,然而他的身份究竟是比那些同朝为官的大臣敏感得多,一句话还未出口,余光就瞥到雁探朝他聚了过来,一人手按刀柄,一人微微摇头。
裴意致也看到了雁探的动作,这位新旧两朝都被定为储相的能臣干吏面不改色地从衣袖中抽出笏板,轻轻击打了两下手心。
应承安不动声色地瞥了裴意致一眼,明白他心中有成算,就抿唇笑了一下,收起话音,不再作声。
雁探恭敬而不失警惕地将他与裴意致隔了开,大概还是放心不下,干脆也不退开,就站在了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