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三娘在他口中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对于金乌这个人而言,他说“没事”时多半有事,他若是说了“有事”,那就是天要塌下来了。所幸他目前只说过“没事”,因为在他眼里还没有甚么能让他觉得“有事”。
王小元见三娘忽然跑去和金乌说些悄悄话,正纳闷着他俩在嘀咕些甚么,忽然又见他家少爷在远远地瞪着他,心下顿觉不妙。
金乌在桂木架上取下一支竹刻笔,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他将纸一卷,丢在王小元怀里,扬起下巴讥嘲道,“喏,要怎么罚你都写在上边了。要等你扇完七千五百个耳光可教人乏味得很,还是撵你出去比较划算。”
王小元展开那张纸一看,上头写着些稀奇古怪的药名,一看便知是不可能在药房里买到的寻常货色。
他忽而想起在嘉定金府跑腿的那段时日。那时金少爷也总是支使他去抓药,一开始王小元以为是他身体抱恙,三天两头得重熬一回汤药。又见金乌时常闭门不出,有时甚而过两三日才踏出房门一步。但后来问过木婶才知道那是金乌故意耍着他玩,日上三竿还待在房里是在闷头大睡,黏在床上不肯起来。
木婶当时指着金乌对他道:“这小窝囊废就爱装病,都是当初老爷给惯坏的。”说着便又要抄起笤帚撵那四处偷吃的馋嘴猫去了。王小元有时会无奈地想:他家少爷可真是用好吃懒做四字就能概括全,除此之外又凶又惹人厌,也真不知道三娘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这时金乌道:“正好三娘还缺几味药材,你去替她一并寻来。”他挑起一边眉头,冷笑着望向王小元,“还有甚么话想说?”
王小元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道。“我瞧这上面的什么雪莲菩提…怕都是我一辈子都寻不到的仙药。”
金乌趾高气扬,指着他道:“你一辈子找不到,就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似是颇为享受指使王小元的感觉,他又洋洋得意道,“还有甚么话?快快说完滚蛋罢。”
王小元仔细地盯着纸页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少爷,你写的字…像出自女子手笔。”
说来奇怪,他家少爷算得上不学无术,连看几页书都要倦得睡着。可写出来的字却是一手端正的小楷,笔锋秀丽,仿佛蕴着百转柔情。
不知怎地金乌瞪着他气结道:“我娘教的,你有意见?”
“没。”王小元摇头道,“但是少爷,恕我说句失礼的话:若这字真是令堂所授…字如其人,那想必她也是位温柔女子,怎么就生得一位…咳…凶巴巴的人儿来?”
他说这话本就是想激一激金乌。不知为何,他俩的关系近来愈发恶劣。自离开金府后,金乌对他时而冷冷淡淡,时而暴跳如雷,可称得上反复无常。而他也对这主子的恣意行径大为不满,早想报复一回。
一提到出身,金乌果然怒火中烧。他猛地推开座椅站起,以凌厉异常的目光直视王小元。
“你觉得这样能气到我…才这样说的么?”
王小元微笑道:“而实际上你也被气到啦。”他发现自己笑得越平静,就越能让金乌怒气更甚,又接着道,“少爷,我想说的是——你那套跋扈作派对我来说已无用啦。往常皆是你要我去做何事,我不得不从,现在我可不想这样了。”
王小元将那张纸卷递回给金乌,摇着头温和笑道:“既然少爷让我跑腿不过是为了耍弄玩乐,那我也并无听从的必要,难道不是么?何况前些日子我就应已离开金府,在江湖里游荡了,是少爷你跟着过来的呀。”
金少爷瞥了那张纸一眼,声音寒冷彻骨:“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若是没有我,你还能在嘉定和九陇高视阔步?”
他眉头一挑,眼中的碧色在晕亮的烛光里显得愈发灼亮,似是熊熊燃起的烈焰。但言辞却如冰霜般寒冻,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冰棱。“王小元,我看你是真的皮痒。”
王小元依然面带笑容。“少爷你…是要指教我一番?”
“我要教你懂得分寸。”金乌神色一凛,“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你一辈子也别想说!”
刹那间,王小元忽然明白他要动手了。
不知这是一种如被猛鸷觊觎的临危感,还是出于对眼前这人过于熟悉的缘故。总而言之,一切如同王小元所料想的那般循序进展。
早在与武立天交手时他就已隐隐有了这样的想法,而在和玉甲辰、黑衣罗刹,以至与方才的破戒僧交锋时这种想法格外强烈:总有一日他会和金乌来一次认真的对峙,只是不知究竟是在言辞上还是在武力上相迫。
他想,若是要逃离他家少爷的魔爪在江湖上真正自由闯荡,需得先过了金乌这一关。
不过王小元倒是不怎么紧张。因为他记得在钱家庄歇脚时,金乌曾以舒活筋骨为由与他交过手。王小元想起他那时出刀毫无章法,自己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好刀势没伤到他,于是不禁有些宽心:金乌怎可能是个善于舞剑动刀之人?自己只消拔出刀来吓唬他一番,便能让这总爱欺侮人的少爷收敛几分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