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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与药)一心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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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丁酉年建丑月。

阔大的漕船在沽河水光里缓行,船桅林立,白帆铺了一路,运夫扛着黍米麻袋自宽舱里涌出,吆喝声不绝于耳,蒸蒸汗气似透云霄。马头东街上运丁走卒熙熙攘攘,缕缕行行。

只见一条长虫似的队伍从廊舍里伸出,排队者皆是肤生红斑、形容枯槁之人,又听得舍里有少女清脆嗓音道:“大哥大姐莫急,这治红斑瘟的蒿汤还够使。重疾者随我去病坊里就成,其余人领了宝丹服下,七日便见好。”

众人晦暗两眼瞬时放光,面上终于带了些生机与血色。取丹汤者无一不涕泗横流,连连拜谢,要以身上所有银钱回报,却被那少女摆手推脱了。但见她盘着螺髻,身上的金边红罗裙在药柜前似霞云般飘转,俏丽可人,仿若医仙下凡。

左三娘时而忙着提笔写方剂,时而为病者包丹药、舀药汤。她听闻海津周边有瘟疾肆虐,不少民众为此所困,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便又偷溜出山门为民分担疾苦。

自上回金五发狠饮了蛇天茶后,左不正与颜九变似乎就对她颇为放任,再不管束她行踪,她也乐得自由自在,便成日到海津里溜达。老铁桥、马头东、娘娘宫、南阁东街里的每条巷子、每间廛肆,她皆晃悠得熟稔了,像长在心里似的,自然也见不得每日见到的行路脚夫运丁受苦。

自己有何改变么?三娘说不上来。

只是她确是觉得心中轻软了不少,会笑会泪,会为狡黠的手艺人减了糖堆儿上的饴糖而气恼,也会因红斑瘟的病患感激她而欢欣。她觉得自己似是踏在了轻飘云端,身捷步快,嗅到的风都是香甜的。

运夫们感激地向她低头拜谢,头颅低垂,像被金风拂过的饱实穗子。他们头一低,三娘忽而看到人群里站着个着灰布衣的云游僧,头戴棕笠,笠檐压得极低。此人衣衫褴褛,极为落魄,身上散着股泥汗味儿,蝇虫飞舞,引得旁人退避三舍。

有人掩着口鼻,皱眉道:“这秃子连身上泥尘都除不净,如何洒扫佛门?”众人嫌恶地避让,僧人也对旁人视若无睹,步履沉重,趿拉着裰满补丁的布鞋向前挪去。

但见他上前郑重地接了她递过的宝丹,猝不及防道:“众生无量利乐,姑娘已参悟悲心。”这云游僧声音低沉喑哑,在三娘听来似有些耳熟。

三娘笑盈盈道,“和尚对小女子过誉了。”她吐着舌头,娇俏笑道,“这宝丹人皆有份,包有管够,您美言与否都算一般模样儿!那甚么悲心我可不知有没有,您说有便算有罢。”

行脚僧哈哈笑道,“既有悲心,下愚便和七爷八爷道一声:姑娘这条命索不得!”

七爷八爷,黑白无常。女孩听了大惊,却见那人合十两手间缠着条磨损的链子,佛手刀上的斑驳金漆仍粲然生辉,又见那僧人笠帽宽大,显是套着个硕大头颅,不由得颤声道:“破…破戒僧……”

她以为破戒僧演心早已为金五所杀,不想此人那日坠入放生池后潜在水底,竟存一息。

此人是来杀我的么?三娘心头发凉。

但演心似乎并无杀她之意,只是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宝丹收在袖里后转身离去。三娘迷惘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那如青松挺立的脊背似遭霜雪欺压般倏然垂朽了。没了江湖第十的名头,他也不过是条伶仃孤苦的丧家犬,四海漂泊,无处立命。

待将药汤分完,人群散去后,三娘握着漆木勺呆呆地站着。直到顶上飘来个嘶哑的声音:“怕了?”

三娘喃喃道:“我…我两腿发颤,站不直啦。”

梁上那人道:“有甚么好怕?他出刀徐缓,慢似王八,我一刀就能废了他两手。但他不愿杀你,我也不想杀他。”

听到这讥诮语气,她忽地反应过来,叉着腰抬头往舍顶上嗔道,“猴儿精,你又在上边闲晃着看戏,下来!”

那人道:“的确没甚么好看,大头老鬼要杀小丫头片子,现时的戏都不这么演,赶人。”

黑衣罗刹在梁上跷着二郎腿,把一条大/麻花咬得咯吱作响,冷冷淡淡地望着她,倒也有些看戏的样子。见他悠哉游哉,三娘气恼道:“今日怎么是你来?木十一呢?”

她每回出山门身边皆有暗卫护着。往日是木十一与水十六,但今日不知怎地居然是金五来了。

黑衣罗刹道:“路过。”

“下来说话,我颈子酸啦!”三娘拧着眉头看他,又气又是欣喜,心里巴不得他日日路过此处。

于是金五翻身而下。他本该轻捷落地,却不知怎地脚尖往梁木上勾了一下,便狼狈地一头磕在长桌角,额上肿了个大包。棚舍里坐着的运夫哈哈大笑,金五捂着脑袋站起,又面无表情地望着三娘,嘴里还叼着半截麻花。

三娘扑哧一笑,伸手替他拍去衣角灰尘。许久未见,他个子似是拔高了些,却显然消瘦许多。面具掀开后是张惨白憔悴的脸,眼窝发青,了无生气。

“你犯痨病啦?”三娘皱眉,眼光在他周身扫。他额间裹着细布,戎衣袖口露出缠着伤口的麻条,还渗着淡红血迹,显是又经一场恶战。三娘心里一颤,想起他自上回饮了毒水后,未及伤愈便频频奔波,忧心忡忡道,“莫…莫非是姐姐让你……”

左不正没来管束她,却似是把罪责全推到了金五身上。自那之后似是故意让他往最险恶的剑阁险关、风雪峻崖里走,要他在屯军兵铁,刀阵箭雨里命悬一线,仿佛如此才能使这犟性子乖顺悔过。

金五慢吞吞地找了张长凳坐下,慵懒地将脊背靠在桌沿,才道:“没事。不过是去杀了几个人。”

“几个?”三娘轻声问。

“没数。早就杀够了不得安生的数,究竟多少已算不来了。”他道,目光在空里游离乱窜。三娘知道这是警觉而戒备的眼神,无时不刻在防着明枪暗箭。金五又变回了那个刀口舔血的刺客。

三娘叹气,眼睛发酸。“我在此处救人,你却…却去抹人脖颈、灭人性命。”

“你可真好,三小姐。”金五叼着麻花,摇头晃脑,语气有些疏冷,“想救人就去救,伸手便是。哪像我们这些野犬,连救个人都得提起屠刀。”

“你…你生气了么?”少女惴惴不安。

“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是我害了你,让你再也不得安生?五哥哥,我知道你从不想取人性命,你是善人里的大坏蛋,恶人里的小孬种,是…是我负你。”三娘未像往时一样朝他撒泼,而是抱着莫大的悲哀之情道。

“道什么歉?刺客杀人,天经地义。我做我的本分活,你过你的好日子。连左不正那老女人都说,我生来就是把刺人的刀,是块杀人的料。”金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眼中惊涛伏息,像一片无光的暗海。“…这是我的命。”

三娘倏地止住了呼吸,脸色煞白。

她初见金五时,他尚有少年意气,与她说:总是要死,也绝不可顺了老天爷的心意。可现在他却认命了,左不正四年日思夜想也要将他獠牙拔光,现在她得逞了。

“我只知生老死是命,病疾可医,算不得命。”三娘悲痛地闭了眼,柔声道。“不知你的心病是否有药可解?”

金五没有说话,他垂头盯着石砖,忽地想起自己饮下毒水后醒来的那日。

……

那一日,左不正在观音阁里候着他,倚在二层木栏上。她背着月光,氤氲银轮在身后展开。暗处跪伏着一众刺客,不言不动,像漆黑的墓碣。

刺客们将他腰间短刀卸去,又细细检查过他的衣、发、手、腿,连靴底也不放过。他们搜去了金五的掷剑、短刺与飞蝗石,从顺袋里抖出如雨般的核子钉。金五感到他们鬼面后的眼紧绷至极,似火燎般在他周身游走,生怕有分毫纰漏。

“少楼主,请。”待搜完身后,水三冰冷地示意他踏入阁内。此时水六低声道,“确认无事了么,口中是否验查过?上回与楼主会见时,他将枣核箭压在舌底……”

水三僵冷地扫了金五一眼:“这回连一根发丝、一颗牙齿都未放过。”

刺客们还真不放心他与左不正相见。在他们眼里,哪怕赤手空拳,金五这浑小子总会使出些古怪杀招来。于是他们甚而去揪他发丝、扳动牙齿,怕是他将暗器藏在令人意想不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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